我在医院住了一星期。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床单,白色的药瓶。
治疗效果比医生预想的还要差。
主治医师站在床尾,声音刻意放得很轻:“各项指标都不太理想...大概就这两天了...”他的目光躲闪着,不敢直视我的眼睛。
护士小张站在一旁,突然转身假装整理输液架,但我看见她悄悄抹了下眼角。
我盯着病房墙上的时钟,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现在是早上8点07分,窗外的阳光正好,我却感受到我快速流失的生命力。
我突然想见他们最后一面。
想看看妈妈新烫的卷发是不是还那么精致,想闻闻爸爸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,甚至想再听听哥哥用不耐烦的语气叫我“扫把星”。
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,让我干裂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三个号码。我的手指悬在“哥哥”的名字上,颤抖着按了下去。
“喂?”哥哥的声音带着医院特有的忙碌感。
“哥...”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,“我在住院部7楼,712病房。你能...来看看我吗?”
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。“我在9楼开会。”他顿了顿,“晚点再说。”
“哥!”我急得咳嗽起来,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,“我没两天了...真的...”
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。
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,知道他想起了那天在电梯口的相遇,想起了我的症状。
“林医生?”一个女声从远处传来,“会议室准备好了。”
“...别开玩笑。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,像是把手机拿开了。
最后又匆匆补了一句,“我...有时间就去。”
通话被切断的忙音像一把钝刀,缓慢地锯着我的神经。
他还是选择不相信我。
我转而拨打妈妈的电话。电话接通时,背景音是哗啦啦的麻将碰撞声和女人的笑声。
“妈!”我用尽全力喊道,“我在医院!我快死了!你能来——”
“胡了!”妈妈的声音突然拔高,盖过了我的哀求,“等等,我接个电话...喂?你刚才说什么?”
“我快死了...”我虚弱地重复,“最后一面...求你了...”
牌桌突然安静下来。过了几秒,我听见有人小声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。”妈妈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优雅,“我女儿开玩笑呢,这孩子从小就爱恶作剧。”
电话挂断的瞬间,我听见有人笑着说:"现在的孩子真不懂事,动不动就拿死开玩笑。”
我蜷缩在病床上,手机从指间滑落,屏幕显示着“爸爸”的号码。
我拨了三次,都是“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”。
原来…被拉黑是这样的感觉。
我撑着力气打开**,给爸爸发了最后一条消息:“爸,我在市立医院712病房。医生说我只剩今天了。”消息旁边立刻出现一个红色感叹号。
我盯着那个刺眼的符号,突然笑了。
笑着笑着,一口血呛在喉咙里。
护士小张来换点滴时,我费力地抬起插着针头的手,指了指窗户。
“能帮我把床调高一点吗?我想看看外面。”
小张犹豫了一下,她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。“你的血压有点低...”
但看到我固执的眼神,她叹了口气,还是按下了床边的升降按钮。
床板缓缓抬起,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映入眼帘。
从这个角度,刚好能将医院大门尽收眼底。
自动玻璃门不停地开合,有搀扶着老人的子女,有抱着新生儿的父母,有捧着鲜花的访客...
每一个进来的人,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
"在等人?"小张一边调整点滴速度,一边轻声问道。她的手指温暖柔软,轻轻拂过我青紫的针眼。
我点点头,眼睛始终没离开那扇玻璃门。小张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欲言又止。她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。
时钟走到中午12点,我的午餐原封不动,米粥已经凝结出一层薄膜,但我已经吃不进去了。
下午3点,医生来查房,他翻开病历本,又看了看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,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疼痛有缓解吗?”他问。
我摇摇头,目光依然盯着门口。
医生顺着我的视线望去,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病房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“有人...会来吗?”他斟酌着用词,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。
我又点点头,这次用力到有些头晕。
傍晚6点,夕阳把整个病房染成血色。
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,一波比一波剧烈。我咬紧牙关,小张给我打了最后一针止痛剂,但效果微乎其微,疼痛只是从尖锐的刀割变成了钝重的碾压。
晚上8点,医院走廊的灯暗了下来。
我颤抖着拧开药瓶,塑料瓶身在我汗湿的手心里打滑。终于,我把剩下的止痛片全部倒进嘴里。药片刮过食道的感觉,像吞下一把碎玻璃。
药效渐渐上来时,我仿佛看见十三岁的自己站在病房门口——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辫,校服裙摆上还沾着扑救妈妈时留下的血迹。
那个刚救了妈妈却被扇耳光的女孩,那个还相信家人会爱她的女孩,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。
"别等了,"我对那个幻影说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"他们不会来的。"
幻影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,慢慢消散了。
我努力睁大眼睛,盯着那扇始终无人推开的门。
止痛药让我看见很多画面:妈妈在牌桌上大笑,哥哥在会议室发言,爸爸在书房看报纸。
他们的脸逐渐模糊,最后变成一片白光。
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,我的眼睛还望着门口。
那里空无一人,只有走廊的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、孤独的影子。
医护人员冲进来的脚步声,和那天卡车急刹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一模一样。
但这一次,没有人会推开我,也没有人会责怪我弄坏了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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