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摇头：“叶然，不许去！”
“闭嘴！”
父皇拉住我，手里用劲，我觉得脖子一疼，有粘稠的水迹流淌下来。
叶然脸色立刻变了：“渺渺别动，我这就去！”
他看上去没了平日里的从容冷静，眼眶红的厉害：“你别杀她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！”
“快去！”
父皇大喊一声，将我扯的死死的。
在一片混乱之中，我叫住了叶然：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，我不配你对我这样好的。”
身后皇帝冷笑起来：“你装什么，这小子从前就对你不错，你忘了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远处叶然看着我，眼神悲伤又焦灼。
那双眼睛，忽然跟记忆中某个瞬间重合在了一起。
“阿然哥哥？”
········
被我竭力忘却的记忆忽然出现在面前，我记起了那个人死的时候，眼神也这般悲伤难过。
“哎，好饿啊。”
我捂着肚子，看着远处的小厨房，一边唉声叹气，一边扫着地。
不受宠爱的公主两个宫女都比不上，这不，我就被这群人安排了洒扫的活。
但运动了一大早，实在饿的不行。
于是我考量片刻，扔掉扫把躲在了小窗后面。
此刻厨房里煮着许多好吃的，我咽了咽口水。
这都是宫里新来的贵人要吃的东西，我们这些人没资格动。
但我并不贪，想吃的也不过是果腹的馒头。
于是趁里面的人不注意，我窜进去抓了两个馒头跑了。
但时运不齐，跑到门外的时候正好撞见宫里的嬷嬷。
“好啊，你又偷吃！”
她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，扯着我的头发踹了几脚。
我蜷缩在地上，将其他部位护住，两个馒头被我捏扁了。
老嬷嬷脾气不好，等她打完了也就不追究这些小事。
但今日不一样，她动第一下手的时候，就被人给叫住了。
“住手！”
老嬷嬷抬起头来，看见不远处被人拥簇着的少年。
“这人犯了什么错，你要这么打她？”
我好奇的抬起头来，但被打得鼻青脸肿，眼睛也有点儿迷糊。
“回，回公子，这小东西每日偷吃，所以奴婢才教训她的。”
远处的少年走过来，看了我一眼道：“她面黄肌瘦，一看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，偷也不过是为了果腹。”
说着他便拿出一锭银子给了老嬷嬷：“这些钱给你，就当给她买馒头了。”
“哎呀，多谢公子，多谢公子。”
老嬷嬷谄媚的笑起来，立刻将我忘了。
很快，那少年就跟着一群人离开了这里。
我向往的看了一眼，觉得他真好看。
“嬷嬷，他是谁啊？”
我扯了扯老嬷嬷的衣角问起来。
得了银子的嬷嬷对我脸色好了不少：“他啊，是总令大将军的儿子，在宫中也是红人呢。”
“你得了他的青眼，也算是踩了狗屎运。”
我摸摸脸颊，不知道总令大将军是什么职位，不过想来是很高的官。
毕竟老嬷嬷见了高官都是这副谄媚样子，对其余人则是爱答不理的。
少挨了打，我还挺开心，拿着馒头找了个地方吃起来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总令家的大公子。
自那以后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过了一次好日子之后，老嬷嬷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。
第二次见他，已经是一年后。
我照例出来洒扫，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听见不远处有人破口大骂。
这让我觉得很好奇，于是探出头去看了一眼。
我的二哥哥，帝都二皇子正在训斥一个人。
对面跪着一个风神清俊的少年，对他的谩骂面不改色。
我立刻认出来，这是上次救了我的总令大将军家的公子。
“嘶········救不救呢？”
思索片刻，我还是打算救他。
于是丢了二哥哥一个石子儿。
“谁啊，谁打我？”
他转过身来四处喊，我从假山上爬上去，然后对着他笑。
见了我他一脸晦气的说：“闫渺渺，你找死啊，敢打我。”
“二哥哥，我可没有找死，刚刚是不小心的，你不要介意啊。”
他气的要冲上来打我，但假山比较高，他上不来，于是气急败坏的在下面跳脚。
“二哥哥，你再打我我就去找父皇作主，看他怎么收拾你。”
他脸色一变，不说话了。
因为二哥哥不喜欢读书写字，被父皇骂了好几次。
我从前听人说起过，就记了下来。
果然他听了之后骂了我一声，然后转身匆忙跑了。
跪在原地的小公子见状站起来：“这位·········公主，多谢你解围。”
我摆摆手，笑得裂开两颗大门牙：“没关系的，你从前也救过我，但你肯定忘了。”
那少年却道：“我记得，那个嬷嬷动手打你。”
我的笑容僵住了，他怎么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？
“公主，你下来吧，上面太危险了。”他在下面敞开怀抱，让我跳下来。
我从来不畏惧这种高度，唰的跳下去，拍拍屁股道：“没事儿的，对了你怎么在这里啊。”
“哦，我是二皇子的伴读，现在就住在宫里。”
我抓抓头发问：“那他为什么训斥你啊。”
“也许是不喜欢读书，被我催了几句吧。”
总令家的公子饱读诗书，为人又很讲义气，于是我们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。
他说他叫叶然，但从今往后没有这个名字了。
我问他为什么，他跟我说总令大将军功高盖主，被陛下赐死。
而作为他唯一的儿子，也差点儿被杀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进宫是好几位大臣进谏，并且担保他不会造反才留下一条小命。
陛下答应不杀他，但将他叫进宫里，并且让他在脾气最不好的闫浅身边当伴读。
“啊，那你运气可真不好，二哥哥此人可坏了，你得小心点。”
“放心吧公主，我会保护好自己的。”
我笑起来：“你叫我渺渺吧，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。”
叶然笑起来，但笑容不甚灿烂。
他很难像我一样即便过的这么惨依旧笑得跟得了失心疯一样，我当时没法理解。
毕竟有吃有喝就很不错了，挨骂挨打也能忍受，为什么还要不开心呢？
可能是我太无忧无虑，又没心没肺，叶然也开始关心起我来。
有时候他被二哥哥打了，会来芳菲殿找我。
因为不受宠，我住的屋子很偏，没几个人过来。
“好了好了，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。”
我拿着一颗热鸡蛋给他敷脑袋，那里被砸了一下，泛着淤青。
像我的话皮糙肉厚，这点儿伤根本不在意，但是叶然看起来细皮嫩肉的，肯定会很疼。
“谢谢你啊，渺渺。”
我笑笑：“谢什么，都是朋友啊。”
给他敷完了伤口，我把鸡蛋剥开分他一半。
他愣了一下，才接过去。
“渺渺，你会不甘心吗？”
我不理解：“什么是不甘心？”
“就是遇见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会很生气，想要讨一个说法。”
我吞掉鸡蛋，噎得面目狰狞，他立刻给我手忙脚乱的拍拍背。
“倒也不是不甘心，但你也斗不过他们啊，只能让自己活得开心点儿了。”
叶然看上去有些恍惚，他摇摇头：“渺渺，灭门之仇，我没法释怀。”
我烦恼的看着他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。
毕竟我没读过什么书，也没见过几个人，实在没办法理解超出我脑袋的事情。
他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，忽然说：“渺渺，我教你读书吧。”
“啊？”
“读书很有用的，你想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？”
我点点头：“当然了。”
于是他折了一根树枝，在地上写起我的名字。
“闫渺渺。”
我读了一声，他点点头，教我写。
后来他带了些书给我看，并且孜孜不倦的教我。
不过半年时间，我就认得许多字了。
叶然长高了些，但我还是像个小萝卜头。
“哎呀，你长这么快，我以后都要看不见你的脸了。”
叶然笑起来：“没关系，以后我为你弯腰。”
他经常给我拿一些烧鸡什么的来吃，我从来不拒绝。
挤在假山背后我们分掉了好吃的，才开始念书写字。
只有这种时候，叶然脸上才没有那种悲伤和难过。
我觉得很好，至少他短暂忘却那些苦难，才能不折磨自己。
但我错了，错的太离谱。
二哥哥越来越肆无忌惮，总是打他，有时候他来我这里还一瘸一拐的。
我很生气，打算去找他算账，却被叶然拉住了。
“没事的，反正也就疼几日。”
我却摇摇头：“我不想你疼。”
看着我忽然哭了，他手忙脚乱的安慰道：“哭什么，我这不是好好的吗？”
“我可以疼，但我不想你疼，你是总令大将军家的公子，不能过成这样。”
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，他矜贵而从容，如今却要寄人篱下看人脸色。
后来我才明白，我其实很不甘心。
我可以烂在宫墙里，但风神俊朗的叶然不行。
他背负血海深仇，如果就这样忘记，意味着背叛。
叶然将我抱进怀里拍拍背：“好了好了，我能忍下去的，过些日子就好了，真的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我抹着眼泪问他。
他答应的很认真：“当然了。”
于是我信了他，我从来不会怀疑他的话。
但有段时间，他连续五天没来见我。
我很着急，我想要跟他说最近嬷嬷没有打我，我想跟他说我给他留了好几个鸡腿，可以吃到饱。
但他还是没来。
我辗转反侧问了一圈，才知道他是触怒了陛下被关起来了。
“怎么会这样！”
我着急坏了，跑到前殿去求情，却被公公们远远拉住。
“哪儿来的脏东西，赶紧带走！”
“你敢，我可是公主！”
那公公仔细看我一眼，笑道：“哈哈哈，真是好笑，哪儿来的豆芽菜公主。”
我气的不行，被他们打了一顿扔出去了。
过了一个月，叶然才被放出来。
我去找他的时候，他很平静。
“渺渺，你来了？”
见他躺在床上起不来，我难过的哭：“怎么会这样，你不是一向最聪明，不惹他们的嘛，怎么还会被关起来？”
“因为我说我的父亲没错，陛下生气了。”
我知道总令大将军没错，但父皇为什么要生气。
后来我才明白，因为他心胸狭窄。
“阿然哥哥，那以后要怎么办啊？”
他见我哭，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虽然他说不知道，但后来他养好伤之后还是陪在二哥哥身边，并且兢兢业业当他的伴读。
我看在眼里，也经常去惹二哥哥。
他生气打我的时候，就不再跟叶然发脾气了。
有一日叶然将我抱进怀里，颤抖着说：“渺渺，别再为我惹他了。”
“可是你不是不甘心吗，那就好好读书，我会陪着你的。”
这世上我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对我这样好，所以我要将这些都还回去，哪怕加倍。
叶然抱着我哭了，他很少哭，但在我面前却总是流泪。
“好了，我好好的呢，况且他不敢打伤我的。”
我再不济也是个公主，后宫那群妃子不把我放在眼里，但是二哥哥一旦出错，绝对会被她们抓住把柄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我也从神经大条变得这样细腻起来。
他点点头，拍掉我身上的土。
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那样，读书写字，挨打挨饿。
叶然长个子很快，但总是很瘦，我知道二哥哥克扣了他的饮食，于是从厨房里每日偷鸡出来。
虽然总是被打的鼻青脸肿，但我不在乎。
“来，吃吧。”
有一日叶然看着我，悲伤的说：“渺渺，你恨吗？”
我靠在假山石上沉默片刻，狠狠咬了一口鸡腿：“我当然恨，我希望以后可以过上那些荣华富贵的生活，而不是像草芥一般被人践踏。”
“我也希望你成为世上最厉害的人，为总令大将军还有你们一家报仇，让二哥哥这种坏蛋去死！”
叶然低低笑起来，点点头：“对，我们一定要做到。”
此刻的气氛，即便是吃着烧鸡都没办法开心起来。
那是我第一次吃好的时候在流泪，明明都已经很难了，但生活告诉我们，一切会更难。
入冬之后没有炭，我冻得瑟瑟发抖。
有一日叶然半夜偷偷来，发现我的被子都破了。
“这群混蛋，就这样对你！”
“可是没办法呀，开口的话她们肯定不会给的。”
后来叶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给我偷了煤炭来，我很害怕，怕他会因此被人打。
那张俊美的脸不应该染上伤痕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感性起来。
过了几日，后宫忽然给我发了煤炭和新衣服。
我觉得很惊讶，难道老天开眼了？
但叶然告诉我，这些只是你应得的。
我觉得很不可思议，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应得的？
果然········这些事情一语成谶。
那一夜的雪真大，夜仿佛再也亮不起来。
“拖出来！敢在朝臣面前胡言乱语，真是找死！”
叶然被拖在雪地里打，我冲过去的时候被拦住了。
“你们干什么，为什么要打他！”
但是没人告诉我，他们拿着廷仗，将叶然打的半死不活。
我咬了对方一口，冲了过去。
“阿然哥哥，你醒醒。”
叶然满身是血，抬起头来拉住我的手：“渺渺，以后要伪装自己，别叫人知道你会读书的事儿，知道吗？”
我一边流泪一边点头：“好，我什么都答应你，你撑住好不好？”
“我可能·········没办法照顾你了。”
即便你照顾我最多，渺渺，渺渺，对不起！！！
宫廷侍卫冲上来将我拖走，廷仗一下又一下！
“放开他，不要，不要！”
我拼命挣开他们，却又被扯了回去。
“你是公主我们拿你没办法，但是他·······罪臣之子，死了就死了！”
“死？”他会死？
我被按在雪地里，泪珠融化了大雪。
触目惊心的血迹染红了雪地，我看见叶然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。
“不要！”
我撕心裂肺的吼起来，我不要他死，我不要他死！
他明明说他不甘心，他说他要站在世界上最厉害的那个位置，他说他要照顾我，他怎么能死？
“你撒谎，你怎么能骗我，我从未骗过你，你怎么能这样？”
我抓住一捧雪，觉得心比这雪更冷。
那一晚的风雪好冷，夜色仿佛要永久的暗下去，叶然在那个风雪夜里被处死，我没能救得了他。
后来宫中改制，我过上了有吃有喝的日子。
虽然吃的不太好，但总算用不着吃一顿就挨一顿打。
后来宫女们聊天的时候我听见了缘由。
“叶然啊，就是那个进宫的质子嘛，他拐弯抹角的在阁臣面前说了一通，让言官将陛下骂了一顿。”
原来是叶然做的。
我怔怔地靠在墙边，擦了擦不知道何时留下来的泪珠。
他走之前，还为我做了这么多事，或许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，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珍贵。
“阿然哥哥··········。”
我捂着脸哽咽流泪，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。
···········
后来我大病一场，自那以后就忘记了许多事情，那个少年被我藏在了内心深处，多年未曾记起。
此刻叶然难过悲伤的眼神让我脑海一震。
“啊啊啊！”
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，忽然掰开父皇牵制我的手。
匕首刺到了脖颈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。
我却疯了一般将他推倒在地上：“你该死！”
“放开，闫渺渺你敢这么对朕。”
我红着眼睛，歇斯底里的大吼一声：“为什么不敢，为什么为什么？”
抓起来的砚台被我砸了下去，面前一片又一片的赤红之色。
叶然大步上前来，将我抱进怀里：“渺渺，渺渺，别打了。”
我转过身去捧住他的脸，面前却一片朦胧：“我怎么看不清楚，是你吗，是你吗阿然哥哥？”
“是我，是我，我回来了渺渺，我回来了。”
他使劲儿将我抱进怀里，紧皱着眉头，泪珠打湿了我的肩头。
“你们这群乱臣贼子，该死，该死！”
我回头狠狠踹了他一脚：“你闭嘴，你配说这些吗？”
但是叶然却拉住我：“渺渺不管他了，先回去包扎伤口。”
他心疼的看着我脸侧的血迹，表情好像要晕过去。
“好，我们走，我们离开这里。”
我扑进他怀里，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终于，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，回来了。
我拉着叶然要他说这些年去了哪儿，他看上去有些犹豫。
“我就要知道，为什么要瞒着我，快说快说。”
他看着我上蹿下跳，无奈的捂住了额头：“好，我说就是了。”
“当年我被廷仗实际上没有死，大皇子救了我。”
虽然看着恐怖，但他没有伤到根，后来他养好伤就去了边关参军。
“叶家之前的旧部还在，我集结了所有人才卷土重来。”
他抱着我说：“我很多次想来看看你，但后来还是算了，我怕我没有做到这个位置上护不住你，也怕你说我食言。”
“可是你都娶我了，你为什么这样笃定我会嫁给你？”
他轻轻笑起来：“因为那些人不会愿意，她们怕得要死，所以不管是你自己开口还是陛下逼你嫁，我的妻子，都只能是你。”
叶然轻轻抚摸着我包着纱布的伤口，眼神幽暗：“陛下驾崩，过些日子大皇子就会继位。”
“不会有事吗，他难道不忌惮你？”
“大皇子乃是我姑姑的儿子，他这些年为了叶家反叛做了很多事情，不会有事的。”
我信他，于是点点头。
“那就好，我真怕·······。”
“我才害怕，这些年撑过来都是想着你还在宫里，我才能走过来，渺渺，你是我的救赎。”
他见到渺渺的时候很惊讶，这样一个浑身脏乱又娇小的姑娘，怎能有那样一双眼睛？
她从来乐观，开心，将自己阴霾的心照亮。
“那以后，说定了谁都不许离开。”
“好。”
叶然紧紧抱住我，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幸运。
他的渺渺，终于想起了自己，从今往后，他再也不会离开。
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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