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静姝瞥了一眼,目光下闪过错愕。
可是旋即又看见白玉珠紧挽着他的胳膊,便又垂下眸子。
太累太痛了,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。
转头看向安全员,见他轻手轻脚地检查机器,沈静姝干脆直接道:
“不用看了,是机器的带子被人动了手脚,别的地方都没问题,麻烦帮我把针拔出来吧。”
安全员看过之后,手心就有点出汗,安抚沈静姝道:“提住气,按住手腕,会有点疼。”
这么说着,手放在滑轮上,用力往下一转,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,缝衣针带着一汪血生生拔了出来。
沈静姝只觉得自己的半条命都随着钢针被拔起来了。
本已经凝住的血再次涌出来。
“快!”蒋伯封看向早已在一旁准备好了的卫生员。
卫生员赶紧拿了止血带和纱布,按住了伤口,不叫血流的更多。
毕竟十指连心,沈静姝痛得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着,脸色惨白如纸,鬓角早被冷汗浸透了。
聪聪只看了一眼,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。
“聪聪,妈妈没事了。”
沈静姝忙把儿子搂在怀里,不叫他看。
一时间,生产车间里人人心有戚戚。
蒋伯封眼里涌动着汹涌的怒火,把沈静姝身边坐着的几个人一个个看过去。
而这些人,方才都还在嘲讽沈静姝的,这会儿一个个坐在凳子上安静如鸡,连口大气都不敢喘,蒋伯封看向谁,谁就一缩脖子。
他的视线猛地扫向一旁的领班,声音不高,却带着千钧之力,砸在每个人的心上:“她受伤多久了?为什么不叫人来看!伤成这样,就让她在这里干耗着?厂里的安全条例是摆设吗?!”
领班被他看得腿肚子发软,冷汗涔涔:“蒋、蒋厂长,我、我第一时间就去叫了……”
蒋伯封直接抓起台上血迹干涸的布料,扔在领班脸上:“你自己看!”
领班哪敢看,弯着腰,低着头,不住地赔着小心。
白玉珠被他刚才那声低喝惊得一抖,此刻紧紧抱着他的胳膊。
声音娇滴滴的:“伯封哥!你吓死我了!她受伤又不是你弄的,你急什么呀?机器操作不当,怪谁呢……”
她瞥了一眼沈静姝。
若说一开始,白玉珠对沈静姝是鄙夷不屑的,那么现在,却是把恨意**裸地挂在脸上。
她虽然还很年轻,在感情上却出奇的敏锐,她已经看得出,蒋伯封对这个他口中的“贱女人”,绝不只是厌恶那么简单。
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,一定是她最讨厌的那种故事!
沈静姝熬过了拔针的痛,后面处理伤口就缓过来很多了。
安抚聪聪的同时,她当然也不会错过那几个人的眉眼官司。
蒋伯封的出现和他那瞬间爆发的、针对领班的怒火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,让她既感到一丝荒谬的暖意,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类似于屈辱。
她感谢他的帮助,却不需要他为她“主持公道”,尤其是在他未婚妻面前!
这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,被针对的更频繁。
闭上眼睛,任凭眼泪一滴滴的掉,也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,只剩下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。
“蒋叔叔!”聪聪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到蒋伯封腿边,仰着通红的小脸,眼泪大颗大颗地掉,“她们都欺负妈妈!”
“我都看见了妈妈受伤了,自己一个人在那,她们都在骂妈妈!”
孩子的声音尖锐又无助,撕破了车间里压抑的寂静。
这声哭喊,像一把重锤狠狠砸进所有人的心里。
蒋伯封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,指节捏得发白,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。
他深吸一口气,终于看向沈静姝的手,卫生员还在帮她包扎伤口。
喉结上下滚动,沉声问:“这伤……怎么样,严重吗?”
“都贯穿了,又是这个位置,也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,咱厂里的卫生部处理不了,得去市医院。”
这就是很严重了。
蒋伯封对领班道:“你去找车,所有花费厂里出了。”
说罢,他又朝沈静姝身边那两个人看了一眼,冷声道:“今天的事,厂里会追究到底!”
领班动作很快,找了一辆生产间拉货的二八大杠。
沈静姝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着,坐上了车前杠。
聪聪立刻扑到车边,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:“妈妈,我想跟你一起去。”
说着,还瞥了眼蒋伯封。
蒋伯封正要开口,白玉珠轻轻拽了下他的胳膊。
“伯封哥,都解决完了,咱们走吧,副厂长那边不是说……”
打断她话的是蒋伯封动作。
他抽出了被白玉珠抱住的胳膊,弯下腰,把聪聪抱了起来。
聪聪身上本就穿着他的外套,被这么一抱,更显得小小的。
小孩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珠泪,一脸委屈。
蒋伯封只看了一眼,就有些发怔。
因为他忽然发现,这孩子眼角微微下沟,而眼尾上挑——不管是沈静姝还是她那个丈夫,都是杏仁圆眼。
这眼型,像极了他。
他把聪聪搂在怀里,温声哄道:“我和你一起去,你别怕,哪个坏人欺负你妈妈,叔叔一定查清楚,把她开除!”
自行车载着沈静姝去了医院,蒋伯封则抱着聪聪跟在后面,唯有白玉珠被忽视了个彻底。
白玉珠简直气得要爆炸。
“伯封哥!”
她重重一跺脚,一转头,见众人或惊讶,或好奇打量的神色,一抹红在脸上漾开。
“看什么看!都干活去!”
……
自行车在颠簸中前行。
沈静姝一手握住冰凉的车把,一只手食指翘着,瑟缩地坐在车杠上。
哪怕闭着眼,也能清晰地感受到,蒋伯封就在几步之外。
他抱着聪聪,孩子低低的啜泣和他身上传来的、那混合着烟草和冷冽气息的熟悉味道,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。
这气息曾是她的港湾,如今却像无形的枷锁,将她锁在平静生活的另一端,挣不脱,逃不掉。
聪聪依赖地靠在蒋伯封怀里,小小的身体汲取着温暖,偶尔抽噎着喊一声“妈妈”。
蒋伯封抱着他,手臂坚实,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颠簸的平板车上,薄唇紧抿,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。
没人知道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。
他知道,今天是他失态了,他本可以更好、更冷静地处理这件事。
结果……蒋伯封在心里发出一声嗤笑。
这女人,现在心里一定得意极了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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