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之后,我妈彻底没了生气。像一朵被掐断了根的花,迅速枯萎下去。
她偶尔会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点微弱的光,很快又熄灭。
状态好时,她会极轻极轻地摸我的头,说:“月牙儿,好好读书,将来离开这儿。”
月牙儿是我的小名,我是中秋夜里生的。
她说我的眼睛像月牙,弯弯的,亮。
第二年中秋,奶奶照例做了愿饼。
供奉时,我爸对着月亮磕头,声音粗嘎:
“求月傀大人赐我个儿子!我们老李家不能绝后断了您这门供奉的手艺啊!”
奶奶阖上眼,也絮絮叨叨地念:“要个带把儿的,健健康康的!”
轮到我妈,她跪在那里,瘦得脱了形,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
她要帮那些来我家求愿的客人们许愿,所以手上有一长卷厚厚的文书。
她的目光游离在那盘泛着油光的愿饼,又飘荡至天上那轮冰冷圆满的月亮。
等到爸爸实在不耐烦的啧来声后,才动了动唇角。
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我想回家。”
话音落下,她又被爸爸和奶奶打碎了。
可神奇的是,第二天,她消失了。
仿佛人间蒸发。没有挣扎痕迹,没有带走任何东西,甚至没给我留下一句话。
我爸和奶奶暴跳如雷,村里人也帮着找了几日,一无所获。
他们骂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,肯定又跑了,说不定死在哪处山沟里了。
只有我知道,是月傀允了她的愿。
以一种,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。
……
我妈消失后,我爸更加暴戾阴沉。
他酗酒,打不了我妈,就打我。骂我是赔钱货,骂我妈是贱货,骂老天爷不开眼。
奶奶终日唉声叹气,念叨着李家要绝后了。
她又开始张罗着再给我爸买个媳妇,可家里钱都被我爸喝光了,哪还有钱?
于是,所有的希望,都寄托在了今年的愿饼上。
中秋越近,家里的气氛越诡异。
奶奶不再出门,整天关在厨房里捣鼓那些馅料,神神叨叨。
我爸则红着眼睛盯着每个路过的女人,像一头焦躁的困兽。
我害怕极了,夜里总做噩梦。
梦见我妈浑身是血地站在月光下,对我说:“月牙儿,跑,快跑……”
又梦到我妈成了一个婴儿,对着我咯咯笑:
“月牙儿,你别走,陪我一起呀。”
半夜惊醒时,妈妈留给我的风车在耳旁吱呀呀的摇。
分明没有一丝风。
离中秋还有三天,奶奶把我叫到厨房。
她看上去老了很多,眼皮耷拉着,嘴角下垂,身上一股浓郁的甜腻味和隐隐的血腥气。
“月牙儿,”她声音沙哑,抓住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,“奶奶老了,今年这愿饼,你来做。”
我吓了一跳:“我?我不会……”
“我教你!”她打断我,眼神灼灼,
“你就算是个贱骨头,那也是李家的贱骨头,这手艺早晚要传给你!
听着,愿饼灵不灵,全看愿血诚不诚。
你得想着你最想要的东西,越想越好,想到心发烫,血发烫!”
她拿出那根细长的银针,在香油灯上烧了烧。
冰凉的针尖抵上我的中指指腹。
我浑身一僵,想起我妈消失前的那个夜晚。
“奶,”我声音发颤,“吃了愿饼,真的什么都能实现吗?”
“当然!”奶奶语气狂热,“只要你的愿够强!月傀大人就能让你圆满!”
“那……那能让我妈回来吗?”我脱口而出。
奶奶脸色猛地一沉,眼中闪过厉色:
“提那个丧门星做什么?她回不来!死了这条心!你爸要有儿子!我们老李家要有后!这才是正事!”
她不由分说,抓住我的手指,猛地一刺!
尖锐的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。
一滴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,颤巍巍地,欲滴未滴。
“快!滴进馅里!心里默念你要你爸生儿子!念!”
奶奶厉声催促,抓着我的手腕往那盆暗红的豆沙馅按去。
“你给我念,不然就割了你的舌头!”
我看着那盆猩红,仿佛看到了我妈当年滴下的血。
一滴,一滴。
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愤怒攫住了我。
就在血珠即将坠入馅料的瞬间,厨房的破窗忽然被风吹开,“哐当”一声巨响!
一股冷风灌入,油灯猛地摇曳起来。
我和奶奶都吓了一跳。
就这一刹那的分神,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。
那滴血,落在了盆沿上,像一颗绝望的泪,缓缓滑落。
“没用的东西!”奶奶反应过来,气急败坏地给了我一巴掌,脸上满是嫌恶和失望,
“连滴血都滴不好!滚出去!”
我捂着脸跑出厨房,心脏怦怦直跳。
夜风吹在脸上,冰冷刺骨。
我摊开手掌,看着中指上那个细小的血点,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。
不。
我不要弟弟。
我只要我妈回来。
或者……
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,像田里守蚊的蛙,看向那间最宽敞最暖和的房。
我爸在里面喝酒。
一股发酵过的沤臭为远远飘来。
他活得也太畅快了。
让他……也尝尝我妈受过的苦,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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