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夜,终于来了。
月亮大得惊人,圆得诡异,像一只惨白的眼,冰冷地俯视着人间。
村里家家户户在院中设了香案,摆上瓜果月饼,焚香祷告。
我家也不例外。
奶奶终究是自己刺血做了愿饼。
三枚愿饼盛在白瓷盘里,油润光亮,饼心那一点猩红,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她和我爸跪在香案前,无比虔诚。
我爸激动得满脸油光,搓着手,一遍遍重复:
“求月傀大人赐我李震天一个儿子!一定要是儿子!”
奶奶则念叨着:“香火延续,祖宗保佑。”
烟气袅袅,盘旋上升,融入清冷的月光里。
四周静得出奇,连虫鸣都消失了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低语。
我站在他们身后,手心全是冷汗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月亮升到了中天。
就在我以为今年月傀不会来了的时候,一阵极淡、极奇异的甜香忽然随风飘来。
那香气无法形容,非花非果,甜得发腻,却又带着一股陈腐的、像是放了很久的蜜糖的味道。
院中的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,亮得有些不真实。
香案上的烟气不再四处飘散,而是笔直地向上,凝成一股细线,汇入月华之中。
奶奶猛地拉了我爸一下,激动地压低声音:“来了!月傀大人来了!快,磕头!”
我爸连忙砰砰磕头,额头上沾了灰也顾不上。
我屏住呼吸,睁大眼睛看着。
只见那凝实的月华之中,缓缓浮现出一道模糊的影子。
似人非人,通体笼罩在柔和却虚无的光晕里,看不清面目,只能隐约辨出纤细的轮廓,像妈妈一样美丽。
它漂浮在半空,无声无息。
这就是月傀?
它低下头,盯着供台上的愿饼约莫半柱香。
然后,它伸出了手。
那也不能称之为手,更像是一道流动的月光,轻轻拂过愿饼。
盘中的愿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硬、发灰,仿佛所有的精华和光泽瞬间被吸走了。只剩下三块灰扑扑、干瘪瘪的残渣。
月傀周身的微光似乎更亮了一些,那股甜腻的腐香也更浓郁了。
看起来,它是吃饱了。
接着,它转向了我爸和奶奶。
虽然没有五官,但我清晰地感觉到,它是在等待,等我们许愿。
我爸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,只会猛猛磕头:“月傀大人!求您赐我个儿子!我李震天给您立长生牌位,年年供奉!”
奶奶也磕:“求月傀大人成全!”
月傀静静地站在那里,没有任何表示。
它似乎在衡量这愿望的价值,衡量那愿饼的滋味。
突然,它微微转动了一下,那模糊的面孔朝向了我。
一瞬间,我仿佛被它穿透了,所有的心声和意念,都被它知晓地一清二楚。
哪怕我已经偏过头去,却还是能听见它尖锐的笑声。
“只想要杀了他么?那怎么够?”
“你的妈妈,你的妹妹,你都忘记了?只是杀,怎么够呀。”
妹妹。
我突然想起了,不久之前,妈妈被爸爸拳打脚踢过后,怎么也止不住血的那回。
妈妈双眼呆愣,机械似得将双腿间留下的血块重复捞起,重新放在肚子上。
爸爸见她这样,只是冷笑,又狠狠踹她一脚,无论我怎样拦都拦不住。
“婆子说了,就是个赔钱的,装什么呢!”
原来那些血块,是我的妹妹。
我不敢细想,浑身发抖,几乎要窒息。
月傀瞥我一眼,又对着奶奶和我爸嗤笑一声,已经做好了裁决。
没有声音,没有征兆。
它周身的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,然后,它就那样凭空消失了。
就像它来时一样突兀。
月光恢复了正常,夜风重新带来凉意,虫鸣声也再次响起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。
只有香案上那三块变成灰渣的愿饼,证明着月傀曾经来过。
我爸和奶奶茫然地抬起头,面面相觑。
“这……这是成了还是没成?”我爸愣愣地问。
奶奶看着空盘子,脸上闪过一丝不安,但很快被贪婪取代:
“愿饼被享用了,肯定是成了!等着吧,明年中秋,咱家准能添上一个大胖小子!”
我爸闻言,喜笑颜开,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在向他招手。
我却盯着那盘灰渣,心里空落落,又沉甸甸的。
月傀……它答应了吗?
它最后看我那一眼,是什么意思?
无人解答。
夜更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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