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初,柳淼嫁去了状元郎家,赏花宴一别后,她与我们再无交集。
裴清雪与洛仙如胶似漆,可不知为何,当他亲昵地拂过洛仙脸颊的时候,我竟没由来的心慌。
他好似是像透过那张皮囊看我。
他带她去看了烟花节,我与裴清雪都喜净,我活着时,从未与他来过这种地方。
“你喜欢长安城吗?”
“我不喜欢。这里太大了,人与人都不相识。”
她像只自由的小鸟,在长安城最高的酒楼上挥动着翅膀。
“喜欢,这里很热闹。”
裴清雪摩挲着栏杆,远方烟花乍现,映照得他宛若谪仙。
撒谎。
他要是喜欢热闹,这三年就不会天天带着我的傀儡访深山古寺!
我去戳他的脊梁骨,在他诧异的表情里哈哈大笑。
最近我的魂魄能碰到的东西越来越多,在人间应是到了数着日子过活的时候。
我玩心大起,从书斋那边偷了一张纸,写下“撒谎的人是小狗”几个字,贴在裴清雪的身后。
洛仙瞧见那凭空出现的纸张,惊恐地把它摘下。
“啊!闹鬼了!”
她缩进他的怀中,没看到裴清雪骤然变得古怪的脸色。
我的心慌愈发严重了。
我看不透裴清雪,从总角至青葱年华一直如此。
傀儡师一派隶属隐世族,传闻中顶级傀儡师可使死者复生,不过念在裴清雪这一年对我尸身的表现,传闻应当只是个传闻。
“应该是小孩子玩闹吧。”
裴清雪目光深沉,打量着我胡乱写下的字迹。
我刻意避开了所有写字的习惯,裴清雪应当是认不出的。
他把那张纸团成一团,随手扔在地上,未愈合的伤口被他的动作掀开,在净白的袖口落了红。
“她已经死了三年了,仙娘,不要跟个死人计较。”
洛仙猛得离开他的怀抱。
她气恼地指着裴清雪的鼻子,一句话还没出口,泪就先落了下来。
死人、死人……可她一个活人,要怎么争得过死人啊。
活着时候本就争不过,死了就更没本事了。
我们都清楚这个道理。
但我仍希望他们幸福合美,莫要为了我争执。
洛仙往年不是个爱哭的,遇见裴清雪后却总是落泪。
“裴清雪,怎么又是这样,明明……你第一次遇见的人是我啊!”
洛仙扒开裴清雪手掌,狠狠戳向那道伤疤。
裴清雪痛得嘶声,手臂肌肉狠狠缩紧。
“裴某与洛蓉姑娘相识十六年,当真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。”
见他终于承认,洛仙惨笑。
“我堂堂洛家小姐,何时这般狼狈过。裴清雪,你何德何能啊。”
她这般明艳漂亮,为个男人颓废,真是不应当。
“十六年……你说你们相识十六年,可当年塞外山下初遇,你遇见的分明是我啊!”
“为何她只是拿着风筝在你面前转了一圈,你的眼睛就再也没看过我?我的好姐姐,她处处比我好,她明明有那么广阔的天地去闯荡,可是她死了!死了就一了百了了!”
她头发凌乱,整个人依靠在栏杆边,我想抱起她,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。
“那年我七岁,偷偷跟着叔父藏在粮车里,半路上迷糊着就到了塞外。我从车里爬出来,裴公子你浑身都是泥巴,被两个小孩推到墙边。”
“我都看到你手里藏着的刀子了,好像他们再往前一步,你就会割断他们的喉咙。”
洛家洛仙姑娘,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,七岁时失踪的案子,更是曾惊动了圣上。
她一个小姑娘,孤身在粮车里藏了三天,才到了风沙漫天的边塞,只一眼,就注意到了墙角那个像小狼一样的男孩。
那男孩跟长安城的世家公子们不一样,没有那些虚伪的好话,只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敌人,坚定而炽热。
好似能咬断他人的喉咙。
小小的洛仙想上前劝架,却看见另一个与她面容别无二致的姑娘,举着竹编风筝横在男孩面前。
从此后,她就输了,再无转圜的余地。
分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,到底我差在了哪里?
洛仙离开了酒楼,徒留裴清雪一人站在原地。
他一言不发,把地上的纸铺平叠好,仔细收藏在怀中。
“蓉妹,是你吧。”
“我确实是个骗子,我还是忘不掉你。”
我惊诧,再看去才发现他是对着另一个方向讲话。
也对,阴阳两隔,人怎么会看得见魂魄。
“仙娘是个好姑娘,我从未把你和她认错过。十三岁那年,你们穿着一样的衣服站在我面前,我一下就能分得出来。”
“她比你聪明,这辈子都没踏错过一步,知道我这种人不值得她留念。”
“……蓉妹,再等等我吧。”
他又说了一句,像是呢喃,我没有听清。
等什么呢?等我魂飞魄散那日吗?
我没由来地开始怨恨裴清雪的故作深情。
要是他不把我拉回人世,我早就投胎转世去了。
哪怕做草木蚊虫,也比现如今困在他身边做个鬼魂等死好。
既然你已经有了我妹妹,怎么就对我又念念不忘呢?裴清雪,人不要太贪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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