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内鸦雀无声,只有惠帝身侧的魏国使臣沉声斥骂:
“低贱庶民,我大魏皇族血脉,岂容尔等沾染?”
“抬起头来,让本官好好看看,有这样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子,真是你齐国之耻!”
我顺从的抬起头,睁大眼睛,让这张脸清晰的展露在魏国使臣面前。
“如此容貌残缺的女子!齐国皇帝,您是在辱我大魏无人吗?”
容貌残缺?
我微微侧头,似笑非笑的看向皇帝身边的那人,父亲,您当初朝我脸狠狠扇下的那一巴掌,今日竟被一异国使臣重重扇了回去。
响不响?
疼不疼?
十七年前,父亲掐算好时辰,提前让产婆给母亲喂下催产的汤药,只为在最佳的时辰迎接他给予厚望的长子。
可母亲生下的,却是我。
母亲也因催产伤了胞宫,再不能孕育子嗣。
父亲怒极,狠狠朝襁褓中的我扇了一巴掌,还是婴儿的我眼睛**半月,自那以后,我左眼中便多了一块米粒大小的红斑。
大魏使臣气急之下拂袖放言;
“你齐国既然无止战之诚心,本官当如实禀告我大魏帝君!我大魏铁骑,必当一洗今日之耻!”
惠帝脸都黑了,但身为一国国君,他的骄傲只允许他去朝和行宫避暑,绝不允许他当众认错!
关键时刻,父亲站了出来,朝着上首的惠帝叩首行礼,再转身对满是怒气的魏国使臣盈盈一拜:
“金大人,本官乃大齐司天监监正,此女为本官独女,并非低贱庶民……”
没等父亲说完,使臣金大人冷笑一声:
“在我大魏皇族血脉面前,你也只是个低贱之人!”
我垂下头,差点没忍住笑出声。
父亲挺直身形,继续说道:“金大人,本官占卜批算,小女嫁去魏国,于魏国江山大有裨益!”
“哦?”金大人来了兴致,微微俯身朝父亲的方向而去。
“这位……监大人,占卜批算当真如此厉害?”
父亲不矜不伐朝他拱了拱手,微笑着点头答是。
没成想使臣大人瞬间发了怒,一个酒杯狠狠朝父亲头上砸下来,殿中回荡着他尖锐的质问:
“那你可曾算出你国兵败山倒、连失三城?!”
“你可曾算出你国无将可用、无银可赔?!”
“竟敢妄言我大魏将来之势绑于一低贱女子之身!庸碌的东西!你大胆!”
酒杯砸落地下,清脆悦耳的破碎声传来。
父亲衣角微晃,跪地俯身急急说道:
“大人容辩,下官并非这个意思!”
使臣站起身来,朝高位上的皇帝沉声说道:
“齐国皇帝,我大魏诚心和谈,却不想被你国一再辱之!和谈文书上明确写着嫡公主和亲,大齐,是做不到吗?”
最后的两句话,隐隐含着威胁之意。
刚刚还飙演技的惠帝也慌了神,大骂父亲让他滚下去。
目光落在一众公主身上,示意她们随便哪一个站出来。
可公主们或侧目或低头,全都当作看不懂他的意思。
这世上,哪有为国陈情自请和亲的公主?
“好得很!”惠帝铁青着脸,手中的佛珠被他生生扯碎,碧玉的珠子散落一地。
殿内的空气诡异的胶着起来,让人不敢大声呼吸。
“回父皇!女儿愿嫁!”
殿外有清脆的女子声传来,我低眉浅笑,楚衡,你这大招憋得够久啊!
侧身回首,正看到那明媚娇艳的女子逆光而来,大步踏入殿内。
皇帝大喜!皇帝震惊!皇帝疑惑!
上首的惠帝拧着眉,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女儿。
楚衡穿着不合身的旧衣,发间无半点珠翠妆扮,素着一张小脸,不卑不亢的站在殿中,任众人打量。
使臣嗤笑一声,阴阳怪气道:
“这又是哪儿来的小叫花子?”
楚衡沉下脸,冷声道:
“大人慎言!我大齐与魏国和亲,为的是交两国之好!大人在殿上一再辱我大齐朝臣,不知是大人的意思,还是魏国帝君的意思!”
“你大胆!”使臣伸手指着她,放声斥责。
楚衡抬眼看着他,眼神坚定并无半点被恐吓到的瑟缩:
“大人,两国和谈,贵在和字。我大齐兵将虽弱,但若举全国之力奋起抵抗,亦能与魏国殊死一战!”
使臣沉默下来,冷眼打量着殿中昂首站着的小姑娘。
半晌,听得他大笑出声:
“哈!你齐国唯一的骨气,竟全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!”
“很好!”
有眼尖的人,已从楚衡的身形样貌上猜出了个大概。
伺候惠帝多年的老太监突然脸色大变,低声朝惠帝耳语。
惠帝死死盯着楚衡,被酒色掏空早已迷离不清的眼睛突然聚了光,布满阴沉沉的狠意。
我知道,他想起来了,在场的许多老臣,也想起来了。
十五年前,武皇后诞下双生子。
那时,我两岁。
被祖母捡在院子里,当个猫狗宠物养着。
我不会说话,也不会笑,整日就呆呆的看着天空。
祖母院中的丫鬟婆子都说,我是个傻子。
双生子诞生之际,我正在院子里发呆,抬头看天时,喃喃说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句话:
“太白现,帝星危。”
昏以为期,长庚惶惶。
看到太白星的不止我一人,身在司天监的父亲,也看到了。
得知太白现的惠帝愤怒之下,下令将武后与刚刚出生的小皇子直接处死。
楚衡身为女孩儿,逃过死劫,却被扔进冷宫自生自灭。
武后父族,威震异国的镇国大将军,被褫夺爵位,贬为庶人,武氏一族三代不得还京。
那时的父亲,还只是司天监内的一个小官,武氏覆灭之后,身份水涨船高,一举登上监正的位置。
可今日,楚衡站出来了。
她亭亭站在殿中,与武后相似的面容让许多人一怔,仿佛那位曾征战沙场英姿飒爽的武皇后,又活了过来,带着将士们保家卫国。
“父皇,女儿愿和亲魏国!”
“女儿,愿以一己之身安社稷太平!”
我低头看着光洁可照人的地砖,上面映照出我面无表情的脸。
呵。
遣妾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处用将军!
逾三月,安宁公主出嫁,和亲魏国。
送嫁队伍出城时,我站在酒楼上遥遥送她。
抬头看天,已过午时。
我摸出怀中的三枚铜钱一掷,铜板唰唰落地,皆是正面朝上。
往南,大富贵!
含笑拾起铜钱,楚衡,你既信我,我必不辜负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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